花草的救贖

　　二十多年前，如果是因為滿校園的花花草草留在了這個城市，這個理由似乎有點浪漫了，可是這確實是我和花草之間的緣。

　　我大學畢業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其實，當時我上的大學就是一所普通的師范專科學校。畢業后的去路就是我的來處，因為那時候我們是國家包分配的幸運兒。

　　大學叫張掖師范專科學校，盡管距離我生活的那個叫民樂的小縣城才65公里，而我生活的小城和我上大學的城市，最大的差距不是文化，不是城市面貌，在我的眼里是氣候。小縣城屬于山城，春天遲鈍，冬天敏感，一年似乎只有兩個季節——冬季和大約在冬季。而我的大學校園，春天百草豐茂，夏天千嬌百媚，秋天姹紫嫣紅，冬天白雪凋零。走出校園，更是一派田園風光，春天梨花飛雪，夏天麥浪滾滾，秋天黃葉紛飛，冬天銀裝素裹。那時候，很多時光我都捧著一本書，坐在花草中，草木的馨香氤氳著文字的清香，多希望那樣的日子里能地久天長。

　　記得第一次穿上超短裙，我走在校園里，感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份窘迫與恐慌似乎讓我如履薄冰，我在戰戰兢兢中喜歡上了這座四季分明的小城。那時候，學習的負擔不重，伙食費又不用交，每個日子似乎都過得很順暢。每到周末，我們也去街頭吃麻辣粉，那些胖胖的粉條記錄著我們的青春，我們也三五成群去看電影，盡管食堂的飯菜豐富跟家里千篇一律的飯菜相比，品種多樣而又滋味綿長，我們還是偶爾也去甘州市場吃一碗搓魚面、一碗酸湯水餃，感覺生活都有了不一樣的味道；我們也談著似是而非的戀愛，也追星，也進歌廳進舞廳。

　　兩年的時間打馬而過，六百多個日子我也衣袂飄飄，喜歡瓊瑤喜歡三毛，也喜歡文學，也羨慕著書中的愛情。記得那個六月，父親已經幫我聯系好了縣城的一所農村初中，宿舍里的女孩子都早出晚歸，忙著開始，忙著告別，我想著一眼望到頭的未來不憂不懼，不悲不喜。因為那個年代的我們，不去想眼前的生活是不是茍且，也不知道追逐詩和遠方。

　　畢業前夕的一個中午，同宿舍一個女孩子說，張掖的一所農村初中要來我們系上要人，這所初中叫張掖市第六中學，在烏江鎮，她有親戚在那個學校當老師，所以她知道了消息。其實，我對那個小鎮很陌生，之前也只是聽說烏江大米而已。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確實有點興奮。當天下午我就讓那個女孩子帶我去看那所學校。

　　走進校園，滿眼的花草，看著花池里、房前屋后那些搖曳的花朵，我真有點心花怒放的感覺。夏天明亮的陽光潑灑的滿校園都是，而校園里除了教室、宿舍之外，其余的空間似乎都給了花花草草，格桑花、大麗花、美人蕉、月季、荷包花等等正是卯著勁開的時候，我瞬間就喜歡上了那個校園，我想，我要在校園里教書是多么幸福的一件兒。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心里就惦記著滿校園的花草了。

　　第二天，學校的領導到我們系上要人，當時我們排著隊站在門口，幾個領導就坐在講臺下面。我走上講臺緊張得語無倫次作了自我介紹。一個領導問我，你為什么選擇我們學校？我說，我昨天就去了你們學校，我喜歡那滿校園的花草。他們幾個就笑了。我心里想，完了，我是要到那兒教書育人，與校園的花草有什么干系。接下來的談話內容近乎聊天。走出教室我就想，肯定沒戲，他們都沒有讓我講課，與我的談話幾乎都與教育無關，肯定是被淘汰了。

　　回到宿舍，我也懨懨不樂。第三天中午，我正在宿舍胡亂翻著一本書的時候，班主任來找我。他進門就說，恭喜你啊，沒想到你還挺有本事的，你的檔案被張掖六中提走了。我當時一下就懵了，幸福的有點眩暈，我真的沒有想到如此容易把自己留下來了。

　　那天老師出去以后，宿舍的女孩子們也是各種羨慕，我覺得這么大的幸福像是一塊大大的糖果，我需要一個人品嘗。我在學校的操場里坐了一個下午，心里又滿又空泛，想著未來我的人生就和甘州這個城市息息相關了，那個生我養我的小城也許再回不去了。

　　第二天，我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去張掖六中報到。等我報到之后，我才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盡管父母有點不開心，可是木已成舟。

　　我在六中那個校園里度過了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我在那兒戀愛、結婚、生子，我喜歡著那滿園的花草，也喜歡著一場風，一場雨。很多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在校園里逡巡，我看著那些花花草草，我心存感恩，就是你們牽絆了我的腳步，讓我融入到這個村莊，這個城市。五月領著孩子們插秧，十月帶著孩子們掰玉米，我的快樂都沾著泥土的芬芳，我甚至想著可能會在那個村莊里終老。

　　到了工作第六個年頭的時候，那時候年輕人都開始提升學歷，意識到文憑的重要性了，并且農村教師因為有了本科文憑以后可以進城，有些選擇了函授，有些選擇了脫產進修。那時候，我似乎沒有多少追求，春天看看花開，秋天看看落葉，忙碌的時候教書，閑暇的時候讀書，踏著夕陽漫步黑河邊，踩著暮色徘徊在弱水畔，我覺得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沒有想過城市和遠方。

　　等到我的孩子也生在那個小村莊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是一棵樹，把根都扎在那個小村莊了。孩子小時候身體孱弱，多少個夜晚我抱著他奔波在小鎮街頭。那時候很多同事也開始紛紛進城，看到同事一個個躊躇滿志離開那個校園，內心還是有點羨慕。有一天，我牽著孩子的手走進學校對面的幼兒園，看著那些孩子凍得紅紅的小臉蛋灰頭土臉，再回頭看看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樣，那一瞬間，內心像是春天的草萌芽了，我覺得我一直都在那些花草的相伴下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沒有考慮過那是不是孩子想要的生活。

　　那一年，我也決定進城，我要在這個城市尋找屬于我的一隅。

　　那個夏天，我開始向城區的學校推銷自己。當我走進張掖二中講課的時候，那種鋪天蓋地的幸福感和歸屬感像是當初走進六中一樣，迎接我的滿校園的花草，真的是絢爛多姿姹紫嫣紅，我被深深陶醉了，這就是一個城市花園。牡丹、月季、牽牛花、格桑花、珍珠梅等等，還有許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我感覺我走進了最美的校園，在那兒看到了最美的夏天。

　　記得當時講課的時候，我回頭就看到了民勤會館古樸典雅，參天的古槐開著大朵大多的花，鳥雀們靈動的身影飛來飛去，那一瞬間我有點走神，我感覺如果能在這樣的校園里送走四季，該是多么值得炫耀的幸福。走出教室，我就默默告訴自己，如果未來走進這個校園，我就和每朵花親近，我一定像是喜歡花草一樣喜歡孩子。也許是上蒼對我的恩賜。那個九月，當校園里的菊花開得嬌艷明媚的時候，我如愿以償走進了那個校園，從此后，我的心安放在花草間了。

　　似水流年十八春，轉眼之間我在這個校園里走過了十八個年頭，花兒開了又落了，葉子黃了又綠了。幾乎每個角落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沒有課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坐在花草身邊，與她們交流。從連翹的一抹嫩黃到丁香的一抹淺紫，從牡丹的大氣到月季的素凈，從珍珠梅的品性到菊花的精神，我都諳熟于心，她們像是我的知己，又像是我的學生，在這兒，每一朵花都是自由的，在花草面前，我的心也是自由的。很多時候，站在民勤會館門口，眼前是金魚快樂游弋，身后是古槐吐露芬芳。尤其是秋天的清晨，走在槐花的落蕊上，似乎就走在博大精深的秋天里，我聽到了我的心跳，我也像是一棵草在秋風中搖頭晃腦。槐樹、柳樹、桑樹、梓樹，真的是一樹一樹的花開。多少花草在我的文字里發芽，我的文字又在花草里開花，她們是我靈魂的棲息地。

　　而今，似乎有一種愿賭服輸的感覺，春天輸給了漫山遍野的綠，夏天輸給了姹紫嫣紅的花，秋天輸給了滿地的落葉，冬天輸給了漫天的飛雪，我在這個小城里就這樣平淡地走過每個濃烈的日子。小城在我的目光里歷久彌新，我在小城的懷抱里終將老去……

　　□吳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