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火點燃英雄歸來的史詩
——讀吉狄馬加《遲到的挽歌》札記
日前讀到吉狄馬加最新長詩《遲到的挽歌》,這是一首兒子獻給父親的挽歌,也是一首獻給養育他成長的偉大民族的杰作。細讀吉狄馬加這首長詩,我感到從大涼山峽谷撲面而來的熱風,看到一個彝人之子,面對熊熊燃燒的火把,站在母親土地上深情地傾訴。長詩的結構像一出古希臘的詩劇,拉開大幕,把我們帶到了神圣的葬禮現場:“你的身體已經朝左屈腿而睡/與你的祖先一樣,古老的死亡吹響了返程/那是萬物的牛角號,仍然是重復過的/成千上萬次,只是這一次更像是晨曲。//光是唯一的使者,那些道路再不通往/異地,只引導你的山羊爬上那些悲戚的陡坡/那些守衛恒久的刺猬,沒有喊你的名字/但另一半丟失的自由卻被驚恐洗劫/這是最后的接受,諸神與人將完成最后的儀式……”吉狄馬加給我們呈現了神圣的彝族葬禮,挽歌唱出一個兒子告別父親的哀痛,也唱出一曲英雄回歸自然的壯美——“諸神與人將完成最后的儀式”!從彝人神圣的火葬現場聚焦,人與自然共在的現場,儀式的原初性,火中回歸自然,清晰地呈現人們在這一時刻所面對的生命終極之問:從何而來,向何處去?“古老的死亡吹響了返程”,兒子的悲痛告別轉化為一個民族的生存信念,牛角號吹響了起程,晨光引導又一次回歸,生與死在這里只是通過火把傳遞命運的新開始。同樣的一首遲到的挽歌展開了彝族英雄歸來的史詩。
這是一部彝人史詩:“是你掙脫了肉體的鎖鏈?/還是以勇士的名義報出了自己的族譜?”
這部長詩是一個兒子寫給一個父親的,更是寫給一個民族的,或者說同樣也是寫給全人類的。在所有的史詩中,死亡都與英雄相聯系,死亡的方式通常是英雄的證書:“可以死于疾風中鐵的較量,可以死于對榮譽的捍衛/可以死于命運多舛的無常,可以死于七曜日的玩笑/但不能死于恥辱的挑釁,唾沫會抹掉你的名譽。”
這些金子般的詩句,敲擊我們的心,喚起我們靈魂中深藏的英雄時代那些奏鳴旋律和鼓角相聞的聲浪,詩劇的大幕徐徐拉開,火炬之上,星光之下,一部英雄史詩鋪展天地之間。
這是獻給父親的挽歌,更是唱給彝人英雄的史詩,“哦,英雄!我把你的名字隱匿于光中/你的一生將在垂直的晦暗里重現消失/那是遙遠的遲緩,被打開的門的吉爾。”詩句穿越時光,穿透歲月風云的晦暗,將英雄個體生命的歷程向縱深延伸,于是一個古老民族延綿的生命找到共同的命運。所有從兒子到父親的彝人,都有過這樣壯麗誕生:“那是你嬰兒的嘴里銜著母親的乳房/女人的雛形,她的美重合了觸及的/記憶,一根小手指撥動耳環的輪轂/美人中的美人……”詩人吉狄馬加在這里大量運用彝族文化中,最經典的傳說、最優美的神話和最民族的習俗,書寫了彝人英雄父親的成長歷程,這個篇章讓這部長詩有了無可替代的史詩價值,也為當代的讀者走進彝族恢宏神秘的文化,提供珍貴的啟蒙文本。在詩人筆下,父親與英雄一體,彝人英雄與神同在。這是一個古老民族人神共在的世界,也是英雄與群山一樣偉岸的天地。詩句充滿了陽剛之氣,更有神工鬼斧的造化之功,展示的是彝人眼中的宇宙,也是英雄們休養生息的家園:“那是你匆促踏著神界和人界的腳步/左耳的蜜蠟聚合光暈,胸帶綴滿貝殼/普嫫列依的羊群寧靜如黃昏的一堆圓石……”“眾神走過天庭和群山的時候,拒絕踏入/欲望與暴戾的疆域,只有三歲的孩子能/短暫地看見,他們粗糙的雙腳也沒有鞋。”這些十分精妙的詩句,人神共居的家園只有孩子能看見神靈們的出行,而詩人正是這個古老民族永葆童心的大孩子。在彝人孩子的眼中,諸神和父親一樣不穿鞋赤腳行走,換句話說,赤腳不穿鞋的父輩彝人就是諸神英雄。在這樣自然圓潤的意象轉化中,寫出了彝人之子心中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在接下來的英雄史詩中,詩人寫下了彝人英雄的愛情:“火把節是小褲腳們重啟星辰諾言的頭巾和糖果/是眼睛與自由的節日,大地潮濕璀璨泛濫的床。/你在勇士的譜系中告訴他們,我是誰!在人性的/終結之地,你抗拒肉體的膽怯,渴望精神的永生。”詩人還寫了他們建構家園的成長:“從德古那里學到了格言和觀察日月的知識/當馬布霍克的獐子傳遞著纏綿的求偶之聲/這古老的聲音遠遠超過人類所熟知的歷史/你總會趕在黎明之光推開木門的那個片刻/將爾比和克哲溶于水,讓一群黑羊和一群/白羊舔舐兩片山坡之間充滿了睡意的星團……”值得注意的是,有別于一般的英雄史詩,詩人也將時代的印痕刻在詩篇中,從而讓現實的痛感與歡樂不再虛無。不再虛無的是古老面對著革新的希望:“那是一個千年的秩序和倫理被改變的時候/每一個人都要經歷生活與命運雙重的磨礪/這不是局部在過往發生的一切,革命和戰爭/讓兄弟姐妹立于疾風暴雨,見證了希望。”
長詩精彩感人的高潮是此后回到葬禮現場,這是詩劇般的華彩樂章:“哦,英雄!當黎明的曙光伸出鳥兒的翅膀/光明的使者佇立于群山之上,肅穆的神色/猶如太陽的處子,他們在等待那個凝望時刻/祭祀的牛頭反射出斧頭的幻影,牛皮遮蓋著/哀傷的面具,這或許是另一種生的入口/再一次回到大地的胎盤,死亡也需要贊頌/給每一個參加葬禮的人都能分到應有的食物/死者在生前曾反復叮囑,這是最后的遺愿/頌揚你的美德,那些穿著黑色服飾的女性/輪流說唱了你光輝的一生,詞語的肋骨被/置入了詩歌,那是骨髓里才有的萬般情愫/在這里你會相信部族的偉大,亡靈的憂傷……”隆重而神圣的葬禮在父親選好的地點舉行,親友們都前往,因為這是共同的信仰,他們最明澈的世界觀:“這或許是另一種生的入口,再一次回到大地的胎盤。”吉狄馬加告訴我有關葬禮的情形,他說:“我父親于1987年12月25日過世,他的葬禮完全是按照彝族的傳統方式操辦的。彝族的傳統社會對葬禮格外重視,人過世后,親人們要為亡者日夜守靈,知名的說唱詩人還會贊美逝者光輝的一生,亡者的姐妹們還會深情地哭訴無盡的思念。彝族火葬的方式很像古希臘英雄時代的火葬習俗,荷馬史詩中的阿喀琉斯和赫克托爾的葬禮就與彝族的傳統葬禮非常接近。”我聽了詩人的介紹,更深刻地理解了詩人在這里詠贊的是古老民族對原始生命的敬畏,對孕育生命的大自然的感激。特別是在諸種自然力量中,彝族對火的崇拜與熱愛:“這是即將跨入不朽的廣場,只有火焰和太陽能為你咆哮/全身覆蓋純色潔凈的披氈,這是人與死亡最后的契約/你聽見了吧,眾人的呼喊從山谷一直傳到了湛藍的高處/這是人類和萬物的合唱,所有的蜂巢都傾瀉出水晶的音符”!葬禮的真實場面構建古希臘詩劇般真實的場景。身處其中的詩人,面對眾山環抱,面對親人和同胞,噴涌而出的挽歌悲壯而雄健。詩人語言才華因為對彝族文明的高度領會,對文明原初的生命意識的深刻把握,從而寫出了向死而生的精神高度。詩人心中英雄也因為死亡回歸眾山懷抱而得以永生,生死場上更因為火葬的儀式,讓詩人的眼睛看到人與自然之間的互構共生。挽歌在群山間回響,生命與靈魂都在火光中得到升華。
“哦,英雄!不是別人,是你的兒子為你點燃了最后的火焰。”死亡結束,重生開始,火與光對人類的召喚,正以詩,向我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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